文︱刘德科
诗歌可以伸出手来，夺取别人的位置，据为己有。
苏轼一直是这方面的天才。
对于苏轼的「篡夺」行为，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在《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一书中有过极其精彩的案例分析——苏轼轻而易举地篡夺了白居易一直梦寐以求的燕子楼以及楼中的佳人。
9世纪初，白居易曾经游历至徐州（旧称彭城），受到了当地官员张愔的宴请。在那个酣醉的夜晚，张愔让他的爱妓关盼盼出来侍宴佐欢。在白居易看来，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
他用了极为简洁的两个字来记叙那次盼盼带给他的美妙感受：「欢甚」。同时还赠给她一联极为暧昧的诗句：「醉娇胜不得，风嫋牡丹花。」
对于这样的诗句，宇文所安断定「这是一种亲昵关系」。作为外人的白居易，站在了张愔才有权站立的位置，「观察她，并在诗中写下了自己的欲望的形象」。
▲如今的徐州燕子楼
白居易「一欢而去」之后，张愔很快就去世了。但一直要到十二年之后，白居易才再次听说了盼盼的消息。当时她在张愔旧宅中一座叫做燕子楼的小楼，已经住了十余年，并且因怀念张愔之爱而不嫁，「幽独诀然，于今尚在」。
那是公元815年或816年，听到这个消息，白居易写了三首题为《燕子楼》的七言绝句。上文交代的故事背景信息，全部来自这一组诗歌的小序。我们抄录了其中的第一首：
满床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一种充满忧伤渴望的香艳气氛贯穿着白居易的这首诗。」宇文所安说，作为外人的白居易，再一次站在了张愔（尽管他已去世）才有权站立的位置，就像十二年前在徐州那一次那样。
▲徐州燕子楼
宇文所安清楚地描述了盼盼当时的状态：「她自甘孤寂，在这座以那些最驯良的鸟儿命名的燕子楼中。传说中燕子有很强的生育能力，对于她目前这种孤寂不育的生活处境，这是个嘲讽。」
宇文所安说，从白居易的诗歌赋予她的那些欲望的骚动不安中，可以读出他们自己的欲望在骚动不安：对于十二年前那个欢乐的夜晚充满了想念的回忆，在对她的孤寂的怜惜中，闪露出他那挥之不去的欲望的光亮。
「白居易想象着她孤独而居，充满饥渴，想象他能够把她忍受的凄冷的不眠之夜，变为温暖的安眠之夜。」宇文所安继续写道，「这些抒写永远无法实现的欲望的诗，替代了具体的行为，替代他的身体在遥远的彭城盼盼卧床上占有那个空位。」
▲宇文所安《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
这样转述太累了，你读起来可能也会觉得有些不适。不如让宇文所安直接来叙述吧——
白居易并没有到彭城去。一个饥渴的身体被遗落在那里，等待着。一晃两个半世纪过去了，到了公元1078年，另一位诗人真的来到了彭城，并占有了这个白居易想要但从来不曾占有的地方——后来的这个诗人在燕子楼中住了一夜。
不幸的是，他来得太晚了，见不到实实在在的盼盼本人。他也写了一篇诗歌。以取代他那无法实现的欲望。同样，这篇诗歌取代了白居易那篇众所周知的诗作，自此以后，它就变成了与盼盼的故事联系在一起的一篇词作。白居易的诗及其小序在这里降格为一个注脚。
永遇乐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后来的这个诗人就是苏轼。通过苏轼这首《永遇乐》的小序我们可以读到，他在燕子楼中住了一夜，并做了一个绮艳的梦。
▲如今的徐州燕子楼
白居易试图用诗歌去篡夺张愔的位置，但是他保留了基本的审慎与矜谨，他并不试图跳过那隔离的空间，唐突冒昧地去抢夺张愔的位置，因为盼盼决定让这个位置空缺在那里。他封锁了诗歌曾经打开过的那些欲望空间。
但苏轼却利用了梦的特权，跨越了这个空间，或者甚至更自大地让盼盼跨过了这个空间走向他。
苏轼是中国传统中的「篡位」大师，他大声扮演许多借用来的角色，而且总是强调他的轻松自如与自我实现，声称他不是在扮演角色，而只是在扮演他自己。
在苏轼取代了别人的位置之时，他知道他自己的位置也将被取代；在词的最后两行，苏轼抢先一步占有了能够篡夺现在的将来。「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说的是将来某一天，如果其他人来到这里，站在苏轼自己曾住过的这座黄楼中，回想起苏轼，并为之感叹，他们就会明白，苏轼已经将自己置于他们的位置上，已经将他们所能想象的全都想到了。
▲徐州燕子楼
在这里我得打断一下宇文所安教授，做一下注释。「黄楼」是苏轼守徐州治黄河水患所建的楼宇。他用诗歌篡夺了白居易念念不忘的燕子楼，又用这首诗歌防止后人篡夺他的黄楼。
实际上，苏轼从白居易那里篡夺的，远不止一座燕子楼。西湖上的长堤，「最佳杭州太守」的荣誉，甚至连苏轼自号的「东坡」，曾经都是白居易的文艺资产。
现在，还是请宇文所安教授继续在这一节中的讲演——
宋代诗人苏东坡篡夺了前代诗人白居易的位置。白居易绝句的片段又回到了苏东坡的词中：它们分散在各处，深深嵌入新的背景之中，它们被完全篡夺了，以至于在此后的九百年中，所有人都认为这些词语都是苏东坡自己的。「明月如霜」，这个很平常的明喻就是从白居易的诗中攫取而来的：「满床明月满帘霜」。